海江田纯子从噩梦中醒来。耳边的厮杀声与濒死哀鸣已然停息,血腥气却还仿佛充斥着鼻腔。
她猛地睁开眼睛,呼吸急促,心脏仿佛擂鼓一般重重跳着,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已经熟悉的屋顶。银白的月光落在房梁上,映出斑驳脱落的漆色,更深处是隐约可见的黑色椽子和灰白色屋顶内里。
海江田纯子努力平缓呼吸,几乎将她心脏攫住的心悸也渐渐散去。纯子扭过头,发现和她挤在一张榻上的白发少女还在沉沉睡着,表情安宁。随着纯子的呼吸,熟悉的少女体香模糊了她回忆中的鲜血气味。
纯子偏了偏头,感受到被白石丛雪压在身下的长发带来的拉扯感,于是停下动作。她的余光看到窗外明月静静地悬在当空,半天高的远海海面镀上了一层银边,夏末秋初的蝉鸣声正有气无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存在感。那支她带来的大太刀正裹着白帛、倚在墙角;纯子知道那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。
海江田纯子看着夜空,有些发愣。她耳中只有单调而悠长的蝉鸣声,没有惨嚎,没有哀鸣,没有酷烈的风吼声,没有浓稠的血腥味,更没有时刻在耳边萦绕的、噩梦般的低语。
风津童子已经伏诛……至少那头祸乱菖蒲岛的邪鬼已经被重新封印了。
如果祂会回来,至少也不会是现在。她这么想着,睡意重新涌起,于是她闭上双眼。
半夜无梦。
当朝阳透过半空中的远海海水、洒下漫天碧绿朦胧的光时,海江田纯子重新睁开了双眼。
她微微转了转视线。在她一旁,白石丛雪正小心翼翼地起身,穿上贴身襦袢,再套上小袖外衣,扯过腰带随意打了个结,咕哝一声“早安,纯子姐姐”后,赤着双脚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。
纯子连忙闭上眼睛,假意睡眠,等到障子门传来轻轻一声碰响后,才看向纸门处。
放在门边、属于另一位少女的木刀已经不见了身影。尽管纯子如今并不能隔着纸门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,但她还是能清楚地听到白石丛雪的呼吸声和木刀破空声——举剑,吸气,出剑,吐气。
一,二,三;十,五十,一百。白石丛雪挥舞木刀的速度并不快,直到太阳脱离远海海面、万丈金光升起,她才挥完一百剑。然而白石丛雪的呼吸依然平稳,破空声依然凌厉有力,即使是以海江田纯子的眼光,也挑不出什么纰漏。
她的剑术天赋,远非寻常人可比。但教会她剑术的人也不是平庸之辈,在菖蒲岛上这样的人可算不上多——
正当海江田纯子躺在榻上胡思乱想时,门外传来了白石丛雪精神满满的声音:“纯子姐姐,起床啦!”
“知道了。”还陷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的纯子下意识地回答道,身体已经自顾自地坐了起来。虽然自己早已清醒,纯子还是放任自己的本能来更衣洗漱,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,随后意识清醒时,已经坐在了饭厅正中的矮桌一边。
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。
短短小半年时间,纯子就习惯了在荒山村的生活,好像她一开始就居住在这里一样。她几乎不再做噩梦了——几乎。
直到昨晚。
昨晚纯子久违地做了那个噩梦。她梦见自己变回了风津童子。
纯子梦见自己站在虚空之上,面前是一道苍青色的无际风墙。风墙向两侧延伸,将他脚下这古老而光荣的岛屿环绕其中,又笔直地探入天际,笼盖苍穹。他抬起头,眯了眯眼,瞳孔落下一层硬翳,才在凡人目力难及之处看到一小圈蓝色的天空。
而在风津童子的脚下,是一座建在海边的城池。那城池的海港中还有战船,城墙上还有武士驻守,但他帐下的舰队已经将海港牢牢封锁,他手下的武士和鬼卒把城墙重重围困,即将让这座城池落入他的掌控——
那梦境是否预示着什么?她不知道。海国的神明往往有预见的能力,然而邪鬼也是如此……
“——子姐姐!纯子姐姐,醒一醒啊!”白石丛雪的声音好像从天外传来,好半天才落进纯子的脑海里。她用力甩了甩头,抬头看向饭桌对侧的少女,白石丛雪正一手端着满满的饭碗、一手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。
从她嘴角的饭粒上看,这肯定不是第一碗饭了。纯子想。
“怎么了?你没事吧?”白石丛雪有些担心地问道。
纯子摇了摇头,说道:“抱歉,阿雪。我没事,只是想起了些事情。”
白石丛雪点了点头,继续往嘴里扒饭。她虽然努力掩饰,但白发少女脸上的担忧之色,在纯子眼中看来却纤毫毕现。纯子不再拥有风津童子的真视双瞳,可那力量还是留下了一些抹不去的痕迹。
海江田纯子垂下眼帘。风津童子已然伏诛,那么别让善良的人们因此忧虑,就是自己的义务了。
“我开动了。”她说。
她拿起双箸,像往常一样伸向饭碗。饭碗中是堪堪平齐的米饭,一半精米一半糙米,配着半条煎青花鱼、一碗昆布味増汤、一碟酱菜。这些加在一起,还不及他往日食量的三分之一,但对于这副躯体来说,却是刚刚合适。
“今天要做什么事情?”纯子安静快速地吃完早饭,一边将碗碟餐具分门别类放好,一边抬头问道。白发少女是老地头白石呈阶的女儿,在地头武士应城主之命出阵后,荒山村大大小小的事就只有靠白石丛雪来主持了。
白石丛雪用力咽下口中食物,有些含混不清地回答:“上午还和往常一样,带上几个人到次郎家的田地帮忙。收割的时节快到了,不能在这几天出差错。下午我们要去检查一下海边和南北两边的警哨——南边次郎是第一次当暗哨,我有些不放心。”
“暗哨?哪个次郎?”
“另一个,住在井边那个。”
纯子点了点头——刚刚成年那一个。不过这个次郎比另一个幸运得多,他家里父母健在、兄弟健康,不像另一个那样十三岁就父母双亡。能拿起竹枪、当个农兵也未尝不是好事,至少在事有万一的时候,他还能做些什么,而不是默默等待未知的命运。
白石丛雪三口两口吃完了米饭,纯子伸出手来把她面前的碗碟和自己的叠成一摞,拿到屋外的水池,而白石丛雪小跑着把早上新提的井水拎到纯子手边;负责管理这个荒芜山村的白石家,并没有雇佣仆人的余裕。最开始,每天早晨都是一片忙乱,因为纯子的唯一作用就是给白石丛雪帮倒忙。那时的纯子从没想过自己能像今天这样得心应手地处理家务。
很快,家务活告一段落,白石丛雪啪嗒嗒跑进寝厅,拿出一顶四周垂着白纱的斗笠,递给纯子。纯子向下扫了一眼,少女披上了带着家纹的羽织、系上了灰色的袴,腰间插着一把胁差,又挂上一支刀鞘和刀柄涂成纯黑色的太刀。那太刀的黑漆也微微有些剥落,毫无疑问是一件古物。
纯子点了点头,戴上遮挡面容的白纱斗笠,拎起装着午餐的食盒,和白石丛雪一起出了门。
荒山村的名字由来,只是这山村和海边之间,隔着一座荒秃秃的山坡而已。山坡西面的村子靠打渔为生,而东边的村子只能在山沟里艰难地开垦田地。而荒山村再往东,则是人迹罕至的深山,听说直到山的另一边、靠近沼泽的地方才有人居住。
可正是由这道山坡所赐,荒山村没有被毁在那邪鬼风津童子掀起的海啸里。风津童子手下的恶人们,只把山坡西面的渔村洗劫了一番,没人愿意翻过贫瘠荒山打扰这个贫穷的村落。到了现在,那渔村幸存的人们也都定居在荒山村,海边只留下防备风津残党从海上进犯的暗哨了。
位于山谷底部的荒山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,四散地围着村子正中的水井,稍大一点的宅子就仅有纯子栖身的白石家宅。村庄四周有一道稀疏的木栅栏充当防御,但让纯子评判的话,这道木栅的作用也只是为村里人求个安心。倘若是风津残党来袭,唯一的指望就是村庄南北的哨兵的示警。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警讯一来就逃到深山的生活。
暗哨一南一北,就藏在掩过山谷南北入口的林木里。
这村子实在是太小了,以至于白石丛雪没用多长时间,就把她想找的人找了个遍:一个老成憨厚的中年汉子,两个刚刚成年的毛头小子,两个妇人,还有一个眼神执拗的半大小鬼——这小鬼就是住在山边的那个次郎,而前三个男子已经是荒山村现在的一半兵力了。
此时临近收获时节,正值农忙,除了家中劳力足够、半兵半农的农兵,白石丛雪也实在找不到能帮助次郎做农活的人。一行八人找齐后,白石丛雪就带着众人来到了次郎家的田地。也无需多讲什么,男子们开始熟练地灌溉润田,而纯子、白石丛雪和另外两个妇人开始动手清理田地里残存的稗草。
纯子踏在稻田浅浅的泥水中,心情却是一片平静。稻田中水稻已经吐完了穗,正在灌浆,举目望去仿佛一片片金黄的云朵嵌在青绿色的稻叶上。纯子的手拂过稻穗,放空自己的心绪。随后她惊讶地发现,太阳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到了天顶。她直起腰来,次郎家的田地也处理得七七八八,三日后再清理一次首尾即可。
她满意地点了点头,下意识地甩了甩手掌,气劲流转、将皮肤上黏着的泥浆尽数震飞。
然后纯子心中一惊,眉线在白纱掩盖下紧皱起来。
她看向白石丛雪,白石丛雪却没有看向这边。少女站在田埂上拍了拍手,让大家自去回家。随后她摸出一方手巾,笑眯眯地递给纯子。
“我已经清理好了。”纯子连忙回答。白石丛雪眨了眨眼睛,认真地擦了擦手,又跑向了食盒,拿出两个包着紫菜的饭团。
纯子接过饭团,刚刚咬了一口,就看到白石丛雪可爱的脸蛋两边高高鼓起、不住蠕动,手中已经空空如也。她不禁莞尔,拿出以前在军阵中练出的本领,迅速把饭团送下了肚子。两人略略休息了片刻,随后翻过荒山,向海边渔村的废墟前进。
这道山坡在面向荒山村的一侧已经颇显贫瘠,从海边一侧看去更是乱石嶙峋,荒芜陡峭。不过白石丛雪自幼习武,海江田纯子更远不是什么娇弱贵女,在两人轻而易举翻下仅有隐约小路的荒山、来到藏在渔村废墟里的暗哨时,那个年轻的农兵还没吃完中午的干粮。
“恒兵卫,怎么样了?食水还够吗?”农兵有些手忙脚乱地鞠躬后,白石丛雪这样问道。就在白石丛雪和那名年轻农兵交谈时,纯子走远了几步,打量着这座废墟。
经历兵燹、又遭火焚的无名渔村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,四处都是焦黑之色,还有尚未烧尽的木梁斜斜支着,仿佛在控诉着命运的无情。她来时所乘的木筏就藏在一堵断壁后面,看起来和废墟几乎别无二致。
身前废墟和纯子噩梦中的景象渐渐重合,再度浮现在她眼前。
她看到自己伸出四条手臂,紧紧握拳。随着风津童子的动作,面前那包围了整座菖蒲岛的巨大风暴,就探出了四条苍青色的龙卷。每条龙卷都有数十丈粗细,在他鼓掌之间却如花绳一般驯服。风津童子用力砸下拳头。
龙卷猛然锤击在城墙上,在城池内肆虐。它毁坏坚壁、拆碎房屋,把脆弱的肉体高高抛起,带起一阵失真的惨叫声。而蚁附在城墙下的大军,就沿着龙卷撕出的缺口,伴随着风津童子的大笑,黑压压地涌入城中,把城池化为一片废墟——
在风津童子之乱中,这样毁灭的城池和村落有多少?一百个?两百个?纯子不知道,也不愿意知道。她低垂着眼,默默检查了一下暗哨的伪装、又检查了一下恒兵卫活动留下的痕迹,确定都掩饰得很好后,回到了白石丛雪身边。
白石丛雪向纯子点了点头,于是她们再度启程,回到荒山东侧。她们先是向北、再是向南,分别检查扼守荒山村南北陆路的暗哨情况。
北边的暗哨设置在一片乱石中,那里曾上阵抵御过风津童子大军的老足轻示意一切正常。而南边的暗哨安置在一株大树上,当纯子和丛雪来到树下时,守在这里的次郎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远方,丝毫没有发现她们到来。
白石丛雪捡起一粒石子,丢到次郎的后背上。而次郎随手挠了挠,继续一脸认真地观察。
白石丛雪绕到树前,挥了挥手,次郎不为所动。
少女武士捡起一块石头,气恼地丢了过去。那石头正中次郎额头,砸出一个大包,次郎啊呀一声大喊,仰面翻下了树——还是纯子连忙上前两步,双手接住次郎,才让他全须全尾地落在地上。而次郎捂着脑门蹲在地上喊疼,好半天才看到面前黑着一张脸俯视着他的白石丛雪。
“警觉一点,次郎!全村人的性命可就在你的一对招子、一双耳朵上了!”白石丛雪拉起次郎,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教了一番,又让一脸羞愧的次郎爬到树上继续放哨。
“这就是我不放心的原因!”少女武士气鼓鼓地说。“倘若南边前线的垣延山城被风津残党攻破,咱们可就要赶紧向北逃命了!”
纯子点了点头,说道:“知耻而后勇,我相信次郎以后会提高警惕的。况且垣延山城是菖蒲山南部的要冲,直面风津残党的威胁,想必涌井城主会把那里守得森严。”
“道理是这样……纯子姐姐都这样说了,可别让她失望!”白石丛雪挥舞着拳头,对树上的年轻人喊道。次郎自然是连连点头,他看向纯子的目光颇有感激之情。
于是这一下午也结束了。
天光出见尊——海国的太阳之神——的化身迫近了西边远海的海面,散发出如血般的殷红。每天傍晚,荒山村的农兵们都会集中在白石家宅外的平地处操练武艺,但现如今除去放哨的三个人,也只有白日里帮助次郎打理田地的三个农兵来到这里。
他们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:一支削尖了头的竹枪,一支锋鋩曾折断过又重新磨制的两间长枪,还有一支伤痕累累、恐怕支撑不了几场战斗的大身枪。三个人加起来只有一把长刀、一把短刀,都是纯子从白石家的仓库里翻找出来的——老地头武士出阵带着村里十个青壮,连带着把几乎所有堪用的武器都带走了。
海江田纯子抬眼看了看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大铠的白石丛雪,心想,这还真是弱将手下无强兵。